太歲 第55章 山陵崩（七）種種安排，看來都是垂死…

此地方言中，罵人最重的就是“穢生子”，意思是“妖邪之後”。

莊王伸手夾住一張飛到他肩頭的紙錢，唯恐天下不『亂』地笑道：“五代而已，恨不能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人自己站在棺材上，等著穢生子來救苦救難了，熱鬨。”

白令道：“屬下已按您的吩咐，將那幾套常見製式銘文的拆解方法傳出去了……隻是殿下，現在越鬨越大，天機閣左支右絀，倘若驚動玄隱山，我們在其中做的腳是瞞不去的。”

“不礙事，玄隱山不敢『插』手，”莊王悠然道，“民怨既起，們現在也隻能假裝‘仙人不問凡俗事’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，事後捏著鼻子出來給各家的不孝兒孫收屍罷了。”

白令奇道：“這怎麼說？隻是為了名聲嗎？”

不說玄隱內門，就是那些半仙，抬抬手也能壓死一堆凡人，會在乎這點民怨？至於名聲好不好聽，全看粉飾得認不認真了，仙門若是在意，能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怎的？

莊王笑了起來：“那就隻能怪南聖了。”

難得願意講仙史，白令總覺得聽一次有一次進益，不覺聚精會神起來。

“幾千年前，仙門格局未成，高雲。那些呼風喚雨的蟬蛻們，一些成了‘先聖’，開山立宗、享百代香火；一些成了‘魔神’，身與神俱滅，永墮無渡海。”莊王一邊說著，一邊遠離了人群，火光在遠處憤怒地跳著，淡淡地問道，“可知是為什麼？”

白令遲疑道：“可能是技不人，成王敗寇吧？”

“到了們那種境界，早就不是術法之戰了。”莊王不緊不慢地說道，“‘升靈’脫凡，‘蟬蛻’登仙，蟬蛻之上，有‘月滿’。月滿則成神成聖、入主靈山。”

“那時蟬蛻大能們爭奪月滿神位，是‘道’之戰，後隻有五個人脫穎而出，才有了後來玄隱、崑崙、淩雲、三嶽與瀾滄五大門派，並依此分化出五國——這五位先聖中，有長於馭獸的、精研法陣的，有劍道高……總之，所擅之術大不相同，但道竟然相近。”

白令問道：“是什麼？”

莊王略帶譏誚地一笑：“庇佑蒼生。”

白令一瞬間疑在背正統仙家史書。

“這是真的，並非修史之人的粉飾。”莊王好像腦後生眼似的，不用看就知道白令的表情，“天道至公，有自己的平衡。蟬蛻之前修為靠個人，了蟬蛻，就已經不是修為的事了。想要月滿，道須得融入天地，被天道接納。我懷疑三千道中，隻有合了‘眾生所望’，才有月滿的資格。”

白令一陣戰栗：“所以螻蟻朝生暮死，眾仙不屑一顧，然而仙人還需依托在神聖門下，神聖卻是由萬萬隻螻蟻決定的！”

“不錯。道不可違逆，道碎則修行廢。我有時候覺得，很難說當年五聖是‘入主’了靈山，是被押在了靈山，直到給人間開了太平，羽化至‘無塵’境，方得解脫。”莊王說道，“玄隱之基就是南聖的道。四大長老、三十六峰主雖然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，但玄隱始終是他們的根——也就是說，們每個人的道中，都有一部分是襲承自先聖的。平時那些蟬蛻升靈們為了資源爭權奪勢，說等民怨沸騰的時候，們敢不敢為了自家幾條阿貓阿狗，忤逆先聖的道？”

“們隻能眼看著這把火燒起來，盼著風小一點，火滅得快一點。”莊王朝遠處看了一眼，喃喃道，“我現在懷疑我被周坤算計了，那老東西早知道我會乾什麼，故意放我出來點火。”

支修裹著霜雪從飛瓊峰上滑下來，照庭掠碧潭峰時，見終年綠樹成蔭的碧潭峰上煙雲繚繞，將漫山碧濤蓋得嚴嚴實實。

碧潭峰封山……端睿殿下閉關了？

這個時候？

不待多想，照庭劍一擺，支修已經落在了玄隱山主峰上、守堂前。

往來守堂的內門弟子們驚見支將軍，紛紛站定了喊“師叔”。支修有天大的急事也不忘禮數，一一點頭禮：“司禮長老可在？我想請一張下山令……”

音沒落，就見一人匆忙禦劍落下，飛太快，落地時腳下踉蹌了一下。支修隔空扶了一把，來人忙道：“多謝小師叔。”

支修見那弟子衣服上繡著縹緲峰的標記——縹緲峰是林氏嫡係的山峰之一，便說道：“何事這樣匆忙？”

那弟子道：“一個新入我峰的外門師弟，原是南礦駐礦管事，此次護送押運船北上卸任入內門，方才傳了‘問天’上山。說靈石押運船在返魂渦遇襲，有南蜀金翅大鵬出沒，押運提督趙振威、總兵呂承意裡通外國，呂不知所蹤。”

支修一愣：“押運提督趙振威？”

奚平問起的時候，隨手算這個趙振威，見此人是寧安趙氏旁支，家風不太正，當年進大選用了些不光彩的段，除此之外倒也沒别的。裡通外國這麼大的事怎會算不出？

這時，又一張“問天”飛來，那縹緲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，見問天上寫道：押運船已脫險，退回返魂渦外，搜魂趙振威，未果。趙之靈相上印有黵面，靈台已崩。

林昭理一身海水的鹹腥氣，袍子被升靈劍氣的餘威波及，劃得破破爛爛，頭髮上幾乎能析出鹽粒來。狼狽不堪地瞪著爛泥似的趙振威——有氣，隻是靈台崩塌無法修複，這人隻剩一具皮囊了。

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艙的牆。

押送提督與總兵合謀，背後還有誰？駐礦使嗎？這偌大南礦，有誰乾淨？

旁邊的修士們隻見林師兄神『色』幾變，後竟猙獰又淒惶地低低笑了起來，嚇得不敢吭氣。

林氏很少出劍修，林昭理也並不是從家族中取得的道。

們家在內門，人向來貴精不貴多，甄選後輩子孫很是嚴苛，資質差一點都不要。林昭理生『性』孤僻懶散，不愛動心眼，懶得搭理人，也沒什麼野心，反正南礦人人敬他三分，稀裡糊塗地混日子也不錯……直到他遇見安陽。

安陽啊……

“為情所困”，聽著比『奸』/『淫』/擄掠丟人現眼，林昭理一向主張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貨，男人都是廢物……然後他就因狂妄遭了報應。

安陽就是他的報應。

周家人橫空奪了板上釘釘的駐礦使之位，卻一點埋怨也沒有，反倒是安陽開玩笑似的一句“對不住啊林師兄，搶了的正職。放心，我可能乾不了幾十年就回潛修寺了”，將刺激得不輕。

是了，周家的女孩子，後大多會進內門的，變成高攀不上的仙子。

於是他開始瘋狂地修煉靈骨、遍尋古代高的道。許是願望不多，偶爾祈求上天，運氣一向不錯。二十多年過去，堪堪趕在五衰之前刷成了靈骨、拚齊了巨闕——一個已故劍修高的本命法器，得到了其中的道。

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內門下接引令，五衰將至，面容鬆弛、髮絲泛白，身上已經隱約能聞見臭烘烘的老人味了……為此他自慚形穢，躲了安陽整整五年。迫不及待地在安陽長公主芳誕宴的前一天違規築基，哪怕內門降罪，太想像别人一樣親自上門給她賀一回壽，見她穿一回盛裝了。

靈基築成的瞬間，的神識一瞬間鋪滿了整個南礦，而那天夜裡，那些偷礦的家賊正好啟動了傳送法陣。秘密法陣與違規築基撞在了一起，雙方的秘密暴『露』得猝不及防。

家賊們連夜轉移了法陣，等去查的時候，已經杳無蹤跡。滿腦子花癡的劍修這時才知道南礦的水有多深，不料自己竟是個睜眼的瞎子。

立刻將此事告訴了安陽，見她花容失『色』，立刻起了滿腔的英雄意氣。寧可不入內門，做她的犬馬死在這，也要替她將南礦理乾淨。

原來都是自作多情。

多可笑，恐怕她隻覺得這是爛桃花誤她吧？

長公主府滿園花海怒放，紫藤花架上幾乎溢位了紫『色』的薄霧。安陽長公主周晴坐在鞦韆架上，裙襬鋪在地上淌了一丈遠，環佩隆重得彷彿要赴一場宮宴。

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，素白的中竟閃過了幾十張黵面——其中三張，梁宸、呂承意、趙振威黵面均已破碎，刺殺林昭理之事敗了——她比呂承意還先知道天機閣來者不善，從梁宸死那一天開始，她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。

種種安排，看來都是垂死掙紮，抵不命。

“也做好準備了吧？”周晴輕歎了一聲，從懷中『摸』出一支蝴蝶金簪。

龐戩一腳踹開長公主府的大門，惱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開，見鞦韆隨風輕輕擺動，安陽長公主嘴角含笑，眉一隻金蝴蝶，振翅欲飛的樣子——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靈台，帶走了所有的秘密，沒有留下隻言片語。

龐戩愣了半晌，突然想起來：當年周晴乘飛馬去潛修寺的時候，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。

本來就有點臉盲，一個大老爺們兒也不方便盯著女弟子細看，四十年前不匆匆一瞥，沒記住周晴人長什麼樣。但很奇異的，記得那枚蝴蝶簪。

備選弟子們臨上馬車前，有一個少年飛奔來，將這枚蝴蝶簪塞進了一個女弟子中，别人告訴龐戩，那少年是五皇子……也就是現在的太明皇帝。

别人去潛修寺路上都喜氣洋洋的，充滿好奇和興奮，飛到天上從不聽老人勸，肯定得把頭探出車窗，看暈了算。龐戩送不知多少屆弟子，隻有那個姑娘，握著蝴蝶簪哭了一路，遠不及她的死相從容。

就好像她十八歲時就預見了今的歧途。

“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。”龐戩信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，放出因果獸在那些雕花的牆上，驀地轉身對一乾目瞪口呆的駐礦管事道，“從現在開始，駐礦使印鑒扣留，南礦所有港口戒嚴，任何人不得進出。我要南礦開礦以來所有礦難記錄。”

玄隱山主峰守堂前，幾乎與林昭理的訊息前後腳，支修收到了天機閣的問天。

龐戩的字幾乎要起飛：士庸隨押送船隊北上，不知吉凶，安陽長公主自儘！

不知吉凶的奚平耳邊充斥著竊竊私語。

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，渾渾噩噩不知多久，漸漸恢複了一點意識，隻覺身下的“床”硬得硌人。

等等……什麼床？

不是掉海裡了嗎？

奚平倏地睜開眼，愕然發現自己身上的水都乾了。

在一片轉生木林中，那些虯結的樹枝彼此交纏，編了個吊床裹住了，有不知名的樹藤小地固定住他受傷的腿和右手，見一動，又有些戀戀不捨地撤開。

的傷手和傷腿居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，這地方靈氣充沛得堪比飛瓊峰。

就連險些被升靈劍氣撐炸的經脈也修複了許多，奚平試著動了一下——能挪了。

奚平從芥子裡『摸』出備用的劍，推開想阻攔他的樹枝，往下一跳。

“嘶……”

要不是有樹藤鑽過來接住他，那沒好利索的腿差點又摔瘸一次。

“怎麼回事？”奚平驚魂甫定地抱住樹藤，說，“我不能禦劍了？”

接著，發現自己不能使符了，不能控陣了……骨琴倒是還能彈，隻是跟市面上三兩銀子一把的普通琴沒區别——在這靈氣異常充沛的地方，一絲靈氣也調不動了。

這是哪？

奚平仰頭望著參天的古樹，茫然地想。

奚悅，奚悅？

沒迴音，與他神相連的馴龍鎖感覺不到了。

奚平又凝神眉，喚魏誠響……依然沒有迴音。但這一回，感覺自己的聲音在周圍這些轉生木中彈了一圈。

這時，有什麼東西從頭髮上掉下來，從領口滑進了衣襟，奚平伸『摸』出來一看，差點直接給扔出去：“見見見活鬼了！”

那竟是一小截人的指骨！

然而捏著那截骨頭端詳片刻，靈感卻隱約被觸動了……總覺得這骨頭主人好像跟有點關係。奚平猶豫了一下，小心地將骨頭收起來，撿起了根草把頭髮隨便一捆，在轉生木從中打起轉來。

轉生木林不知幾千幾百年了，密得不見天日，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：“好礙事……”

音沒落，神奇的事發生了。隻見所有轉生木集扭動起笨重的樹身，唯恐惹他不高興一樣，東倒西歪地硬是在他周圍挪出個方圓一丈的空地。

奚平震驚了，這不比奚悅聽話？

遲疑了片刻，又試探道：“這是什麼地方，能給指條明路嗎？”

轉生木們繼續推我搡，要不是樹不能離根，恨不能邁開長鬚走幾步。片刻後，樹叢中挪出了一條通路。

奚平順著那條路走了約莫幾裡，出了轉生木林，視野豁然開朗——

在一個巨大的山穀中，穀底滿是廢墟，像古戰場。四壁山岩上到處都是山洞，裡面有什麼看不清，隻聽風從其中進出，挾來讓人『毛』骨悚然的嗚咽。

山岩上、地面上，充斥著一個也不認識的銘文。

奚平在銘文罅隙裡看見了一排腳印，膽大包天地試著往上一踩，什麼都沒發生，於是踮著腳、踩著腳印往前走去。

腳印儘頭是一個高聳的祭台。

奚平仰頭往那祭台上望去，說：親孃啊……

隻見那祭台上或坐或站，全是人骨。骨架形態各異，姿勢近乎是優雅的，靈氣『逼』人，讓人一時間分不出是真人骨頭，是白靈雕的古怪塑像。

奚平突然福至心靈，從芥子中『摸』出走之前龐戩還給的不見光鏡戴上，透過鏡片往上看。

見離他近的一具站立的人骨上有名有姓：周燁。

再往旁邊看：周素、周綺、周圻……

周圻？

這名字有點耳熟，是誰來著？

有這些骨頭怎麼都姓周？

奚平繞著祭台走了一圈，突然，看見了一具撐著頭端坐的骨架。不知為什麼，那骨架的姿勢給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，奚平心裡無端一跳。

然後他看清了骨名：周楹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