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,柔聲道:"爹,走了。"
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鬥笠的年輕人,越看越像個騙子,冷哼一聲,"婚嫁一事,不容兒戲,咱們回頭再議。"
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。
由於腳步淩亂,木杖係掛的那隻翠綠葫蘆,晃盪不已。
兩頭老少狐魅一走,山澗這邊很快恢複寂靜。
飛鳥絕跡,山水靜謐,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。
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。
那個男子笑道:"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。"
陳平安搖搖頭,"不用如此客氣。我隻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"
男子不再多說什麼,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,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,躺著發呆。
陳平安摘了鬥笠,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。
既然來了寶鏡山,當然還是奔著機緣、法器來的,雖說希望不大,可事在人為,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,可到底是少之又少,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,燕子銜泥,螞蟻搬家,一旦僥倖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,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,需要慎之又慎,說不定還要搏命。
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,直到烏鴉嶺之前,翻翻撿撿,諸多辛苦,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。
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,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,無愧道侶身份,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。
至於"楊崇玄"這個名字,陳平安在腦子裡過了一遍,沒有半點記憶,《放心集》並無記載,暫且記下便是。
應該不是鬼蜮穀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,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。
想必是一位來此曆練的奇人異士。
至於修為,不容小覷。
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。
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,神華內斂,真靈深藏,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。
當然更大的可能,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。
對於白籠城蒲禳,陳平安的忌憚,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。
但是不知為何,這個楊崇玄,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,還要多於蒲禳。
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,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。
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,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,還是差了那麼"一點意思",修行路上,這一點,往往就是一道天塹。
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,翹著二郎腿,笑道:"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,我勸你還是算了。觀水覓寶一事,也勸你適可而止,看久了,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,驟然之間冷顫不已,身不由己,心神不定,魂魄離身,如水流瀉山澗之中,再難收回,而在這個過程當中,地仙境界之下,隻會渾然不覺。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,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,便還清了。"
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,是披麻宗那部《放心集》故意唬人的說法,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、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,擔心外人搶了機緣,而是此物難找不說,尋常修士進山尋寶,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、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,淪為此山水運精華,不但如此,地仙之流,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,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迴後,即便得以投胎轉世,繼續為人,可對練氣士來說,魂魄殘缺,是大忌。
"至於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,自然是有備而來。"
楊崇玄話說一半,說多了,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,他晃盪著一條腿,懶洋洋道:"我這人心性不定,喜歡什麼都學一點,雜而不精。"
陳平安聞言後收回視線,重新戴好鬥笠。
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。
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,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,得之有道,取之有術,兩者缺一不可,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。
什麼人在什麼地點,什麼節氣時辰,以什麼手法,又攜帶什麼秘寶用來承載,環環相扣。
境界高,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。
《放心集》上便有明文記載,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,隻是苦耗百年光陰,仍是無法破解,一不做二不休,興師動眾,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,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,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籙力士,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,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,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,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,由此可見。
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"看對眼",大概隻能靠命。
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,連到底要靠什麼都不知道,披麻宗不知,鬼蜮穀也不知。
隻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,好歹試試看。
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,得改一改。
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。
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,一手持杖,一手撚鬚,一路的唉聲歎氣。
少女有些心不在焉。
老翁突然問道:"太真,不如就嫁了三鬥城鬼帥那頭陰物,好歹是三鬥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,不比尋常陰物,相較於那些動輒血盆大口、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,生得總還算齊整,在咱們這地兒,說是位俊俏後生,都不過分了。"
少女愁眉不展。
老翁無奈道:"是,當年那雲遊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,如意郎君,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,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,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穀外邊的市井坊間,你這般歲數,孫子的孫子的孫子,都該娶妻生子了……"
少女百無聊賴,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,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,呢喃道:"爹,莫要催女兒了,再等等吧,最多百年,若是還等不到,女兒嫁了便嫁了。"
老翁哀歎一聲,"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,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,千萬要有孝心,曉得對老丈人好些,豐厚聘禮之外,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,還有你,嫁了出去,别真成了潑出去的水,爹這後半輩子,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,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。"
少女猶豫片刻,突然問道:"爹,真如三鬥城那鬼帥所說,若是女兒嫁了他,三鬥城城主就能幫著爹你在寶鏡山,建造祠廟,當那吃香火的水神"
老翁嗤笑道:"人話尚且信不得,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,鬼蜮穀的山水神祇,有多金貴,你心裡沒數南北那麼多城主老爺,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,塑金身、成山神,那是萬萬不敢奢望,儒家聖人們的規矩,死死的,誰敢悖逆,不過一方水神嘛,還算有點譜兒,可惜,爹清楚自己的斤兩,沒那命。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,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,靠著笨法子,一點點增長修為,已經是極致。"
少女嫣然而笑,"爹,你是怕那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‘形銷骨立、油煎魂魄’的苦楚吧"
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,"那是自然,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,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,人世走這一遭,都是奔著享福去的。王朝英靈成神,為何相對簡單,那是有國運庇護,功德傍身,精怪鬼物成神,為何就會凶險萬分,還不是離著世俗遠了,攢不下陰德,跟那老天爺賒賬,爹在這鬼蜮穀,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有個屁的陰德,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裡坑害,騙了那麼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,害他們丟了魂魄,爹這些幾百年來,每次到了清明,就繞著寶鏡山一圈,一次次撮土焚香,你當是好玩啊這是爹心裡邊,愧疚著呢。"
老翁沒來由跺腳,惱火道:"閨女你長得這麼水靈,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别說是麻雀變鳳凰,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,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,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,也該飛黃騰達了。哪裡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,大眼瞪小眼,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,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,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慾,偏偏不再動心了"
少女神色有些無辜。
别人喜不喜歡自己,也能強求不成
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。
老狐唏噓不已,西山狐族,日漸凋零,沒幾頭了。
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,狐族昌盛,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,就算去了那邊,肯定還是豔甲一方的絕色。
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,瑩瑩如鏡,光可照人。
一位女童雙手握拳,放在胸前,她皺著臉,噘著嘴,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,她欲哭無淚。
虧到姥姥家了。
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後,並無半點慶幸,唯有痛心。
第一次,她其實認栽,技不如人,在鬼蜮穀這是常有的事,好些曆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,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,給白籠城、香祠城當牛做馬,混得比雞犬都不如,雞犬還敢打個鳴兒、吠幾聲路人。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,如今敢嗎
但是第二次,看似雲淡風輕,半點血腥氣都沒,反而是最讓範雲蘿揪心的。
欠鬼蜮穀那具大名鼎鼎的"白骨劍仙"的人情,從來都是要還的。
從無例外。
範雲蘿抽了抽鼻子,抹了把臉,繞著寶貝車輦行走一圈,這兒摸摸那裡擦擦,心疼不已。
想要修複如新,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。在鬼蜮穀,不動家底,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,有多難
範雲蘿突然之間,以額頭撞輦,砰然作響。
她使勁乾嚎起來。
看得那位僥倖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,愈發心虛。當時在烏鴉嶺,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,一些個時運不濟,屋漏偏逢連夜雨,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,給那頭金丹鬼物帶著手下擄走了,她躲得快,事後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,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,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,老嫗便有些心裡打鼓,看城主這架勢,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,來修補這架寶輦吧
一時間,老嫗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頭了。
鬼蜮穀,大魚吃小魚,小魚吃蝦米,最底層的蝦米,就隻能吃泥巴了。
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狀況,後果不堪設想,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,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,一擁而上,那膚膩城就註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。
在這裡,隻要是廝殺,最忌諱僵持不下,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,因為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,打生打死的雙方,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,何苦來哉。可鬼蜮穀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,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後,吃定了獵物,故而往往一擊斃命,十拿九穩。
範雲蘿雖是金丹修為,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,所以範雲蘿最喜歡故弄玄虛,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泄露,自己與披麻宗關係相當不錯,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,可老嫗卻知根知底,瞎扯呢,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,别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,便是認了做乾爹,甚至是老祖宗,範雲蘿都願意。所幸那位修士,潛心問道,不問世事,在披麻宗內,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,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,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醃臢心思罷了。
她們這膚膩城,本就是鬼蜮穀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,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,都是範雲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,這一趟,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。
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,少則甲子,長則百年,隻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,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麼,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,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,這是鬼蜮穀南方眾所皆知的事實,算不得什麼秘密,而那位城主的妻子,不但與城主是道侶,她也是真正管事的,為了白娘娘這件事,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。
老嫗微微低頭,臉色陰晴不定,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,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,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
隻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,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,都有希望是自己的。
鬼蜮穀,南北大小城池,總計三十六座,一向是流水的城主,鐵打的城池,換了城主,不過是各憑喜好,換一個名稱而已。
這是鬼蜮穀一條不成文的規矩,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,攻城拔寨,相互傾軋,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,如何生吞活剝,虐殺鬼物,都無所謂,唯獨不許大肆破壞、以至於將城池摧毀成廢墟,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,十年之內,在廢墟上重建一城。不然十年一到,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,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。
老嫗猶豫不決,雖說更傾向於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範雲蘿,可還是有些犯難,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,在鬼蜮穀終究還是不太討喜,便是換了主人侍奉,一樣會給功勳元老排擠得厲害,藉機生事。
唯一的希冀,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,由於同樣是女子,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。
範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,轉向老嫗,楚楚可憐道:"白籠城那姓蒲的,在救下我後,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,要雙份。常嬤嬤,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麼點殘兵敗將,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檯面、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。"
老嫗心頭一顫,笑道:"城主,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,是好事啊!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,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,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唸了。"
範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,依舊愁雲密佈,"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,次次都要掏空家底,強撐百年,晚死還不是死。"
老嫗隻得擠出笑臉,安慰道:"城主無需灰心喪氣,百年光陰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隻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,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,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。到時候城主别說是看那香祠城、粉郎城的臉色,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。"
範雲蘿點點頭。
她伸出手指,如小貓兒抹臉,撓了撓眼角,疑惑道:"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,怎的也沒幾滴眼淚,有些不像話了。"
老嫗啞口無言。
範雲蘿大手一揮,將車輦收入大袖中,走向府邸大門,嚷嚷道:"我這就紮個草人去,戳死那個戴鬥笠的混蛋!"
老嫗跟在身後,心思急轉。
城主這番言語,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
範雲蘿腳步不停,突然轉頭問道:"對了,那人叫甚名甚"
老嫗尷尬道:"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。"
範雲蘿停下身形,呆若木雞,驀然雙袖揮動,雙腳亂跺,悲苦萬分道:"我最拿手的草人都紮不成了。"
老嫗無可奈何。
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,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,哪一次管用
範雲蘿本就身材矮小,衣裙又大,行走府邸之間,其實挺像……會走路的一根蘿蔔。
寶鏡山深澗那邊,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,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,瞅準水底一物後,不敢觀水過多,很快閉氣凝神,然後將魚鉤甩入水中,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,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,然後拖拽出澗,隻是陳平安試了幾次,驚訝發現湖底景象,好似那海市蜃樓,幻影而已,次次提竿,空空如也。
陳平安還不信邪,又試了幾種法子,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。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,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,最後還撚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,以此開道,迅猛丟入水中,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,隻是符籙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,依舊無功而返。
陳平安蹲在水邊,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。
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,笑道:"别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,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儘出,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飲水瓶,耗費靈氣,運轉神通,從此澗中汲水無數,飲水瓶中的水,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,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,一筆買賣,虧慘了,知道原因嗎"
陳平安笑道:"還望楊道友解惑。"
遊曆在外,喊人道友,最不會犯錯。
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,曬著太陽,眯眼望向天空,緩緩道:"許多山頭,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,作為謀財手段,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,水幕之中,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,似乎觸手可及,可真實距離是多遠你這魚線,又能有多長,十萬八千裡有沒有"
陳平安恍然道:"原來如此。看來是我想多了。"
楊崇玄說道:"世間異寶,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,勉強能算見者有份,至於這寶鏡山,千百年來,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,沒點福緣,哪有那麼容易收入囊中,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些年,不也一樣苦等而已,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。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,直接跳入深澗,想要探底,結果往下容易,歸路難走,遊了足足一個月,差點沒溺死在裡頭。"
陳平安由衷稱讚道:"楊道友好高的修為。"
楊崇玄歎了口氣,"湊合吧。京觀城那位城主,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,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。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,占了天大的便宜,可我哪怕死而為鬼,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。"
陳平安好奇問道:"這山澗水,終究陰氣濃鬱,到了鬼蜮穀以外,找到合適買家,說不定幾斤水,就能賣顆雪花錢,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,在瓶中儲藏了那麼多山澗水,為何不是賺大了,而是虧慘了"
楊崇玄笑道:"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,就陰氣流散極快,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,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,到了外邊,如洪水決堤,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,到了骸骨灘後,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,儲水過多的飲水瓶,扛不住那股陰氣衝擊,當場炸裂,所幸是在骸骨灘,離著搖曳河不遠,若是在别處,這傢夥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。"
楊崇玄笑道:"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,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,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,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,品秩别太高,高了,容易壞事,太低,就太占地方。地仙之下,不敢來此取水,身為地仙,又哪裡稀罕這幾顆雪花錢。"
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,放入山澗中,汲水滿葫。
自己終究是開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,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,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,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,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。
不過離開鬼蜮穀之前,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,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,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,裝個幾千斤山澗水,回頭到了骸骨灘,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櫃做筆生意,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。
那楊崇玄隻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"硃紅色酒壺",略微訝異,卻也不太上心。
"感謝道友之言。"
陳平安站起身,抱拳道:"既然寶鏡山與我註定無緣,楊道友,告辭。"
楊崇玄坐起身,似乎很意外,"這就走了"
陳平安點點頭,戴好鬥笠。
楊崇玄躺回石崖,開始閉目養神,片刻之後,睜開眼睛,"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,還是沒有半點耐心"
先前那人收放竹竿,分明用上了方寸物,沒有刻意遮掩。
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,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。
在這北俱蘆洲,想要少打架,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。
不然好多本事不大、脾氣不小的螻蟻,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,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,噴你一口唾沫星子,死不悔改,殺人又不能當飯吃,這種事情遇得多了,"楊崇玄"就覺得愈發膩歪,實在無趣,這才逐漸轉了性子,變得愈發"與人為善",例如那頭西山老狐,生了那麼一張臭嘴,換成之前的自己,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。
那個年輕遊俠離開寶鏡山後,楊崇玄也心情略好。
對方有句話,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裡去了。
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。
他坐起身,眯起眼,死死盯住彷彿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。
這柄寶鏡,《放心集》上的猜測是錯的,根本不是什麼光明鏡,絕非什麼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,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。
更是一件半仙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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