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平城中,“趙譽”手指一撚,將看過的戰報碾碎了,轉身對龐戩說道:“‘仙族’也得吃喝拉撒,也得有人給種菜趕車擦洗伺候,沒什麼神秘的。各地駐開明司的修士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,最擅見縫插針,龐都統放心,他們不會讓那些對準自己父老鄉親的炮口響的。”
龐戩神色卻有些凝重,搖頭道:“你們不要托大,開明司固然無孔不入,玄隱大姓千年積澱也不是鬨著玩的,不然周家能八百年抬不起頭來?”
玄隱山上,奚平正在對林熾提出各種無要求,把幾百年沒親自煉過器的林峰主聽得愁眉苦臉,突然,示警的靈感打斷了奚平的話音。
林熾和遠處單方面跟雪山掐架的聞斐同時禦物而起。
兩人驚疑不定地隔空對視一眼,隻見封山的飛瓊峰上有積雪滾下來,小範圍的雪崩正好砸在他倆方才站的山穀裡。
聞斐震驚:哎呦嗬,支靜齋你閉關五年,脾氣見長啊!
奚平詫異:“我師父終於忍不住抽那碎嘴啞巴啦?”
林熾側耳聽了片刻:“不……不是飛瓊峰,好像是三十六峰在震。”
洪陰府,被開明修士包圍的趙熙目光掃過周圍或明或暗的影子,天機閣的因果獸都不再聽他調配,混在開明修士中間,嫉惡如仇的大眼睛瞪著他,像瞪一個邪祟。
“趙都統,”為首中年模樣的開明修士說道,“靈山庇佑萬民,趙氏作為玄隱四大姓,在凡間的旁支理應守護一方,你們這些不肖子孫竟禍國殃民到這般地步,未免讓人齒冷。”
“你是什麼東西?”趙熙幾不可聞道,“配教訓我?”
一個年輕氣盛的開明修士忍不住嘴快道:“喪家之犬還吠那麼高的調。”
趙熙低低地冷笑起來,眼睛越發紅得厲害:“喪家之犬……”
就見他那養尊處優出來的白皙皮肉上,青筋根根爆起,那本該是青紫色的血管透出詭異的嫣紅,活過來似的在他身上亂爬,越來越粗,像是要將他薄薄的人皮頂破。
因果獸“嗷”一嗓子跳上一個開明修士的衣服,奓著毛弓起後背,一個船伕碼頭工出身的開明修士無端覺得那些血管的走勢非常眼熟,他睜大眼睛,忽然失聲叫道:“那……那好像是洪江這一片的川流走向!”
趙熙神色猙獰如活鬼,隻聽“噗”一聲,一根血管真的將他皮肉頂破了,血噴出數丈,與此同時,他血管破裂處對應的洪江水流暴漲,竟無端決堤,衝向兩岸!
林熾驀地抬起頭:“輿圖!”
奚平:“什麼?”
“大宛多水,傳說中當年靈山落地,劃分國境時,靈脈流過全境,在河道川流中映出倒影,形成了一張天生地裁的圖,叫做‘輿圖’。南聖見它對映靈脈地脈而生,恐其會引起山河動盪,便要將其封印……”
奚平:“明白了,趙隱監守自盜。”
林熾:“不,輿圖自川流而生,天生不肯被困在一處,激烈反抗,還將一個途經的弟子捲進圖中。南聖不得已將其毀去,護法多日,助那弟子參透圖中玄機,脫身時成功升靈。那弟子就是趙……趙長老。趙家人居然得到了一部分輿圖權柄!”
他話音剛落,青鸞便哆嗦了一下,連轉生木裡的奚平都覺出了周圍靈氣紊亂,不光玄隱山封動盪,連自行閉關封山的飛瓊峰山封也岌岌可危。
九個姓趙的峰主聯手撼動了玄隱山封,亂竄的靈氣讓其他峰主一時難以近身。
眼看脆弱的飛瓊峰北坡又岌岌可危,雪山晃得奚平心頭火起,唯恐支修再勉強出手,奚平飛快地問道:“林峰主,劫鐘真身在哪,怎麼撞?”
林熾:“劫鐘逢魔才能響,九位師兄並未走火入魔……再說撞鐘人修為也得夠啊!你道誰都能用劫鐘打碎蟬蛻餘威?”
奚平怒道:“瘋成這樣還不夠走火入魔?!你聽我的!”
林熾被這位名義上的師侄餿主意驚呆了:“……啊?”
就在這時,隻聽一聲巨響,九個趙家峰主生生撞碎了玄隱山封,當下便要往人間跑。
與此同時,大宛全境都在晃動,這本是難得風調雨順的一年,雨水適中,江河湖海平靜地滋養著萬物臨近秋收了,此時卻像被激怒的猛獸一樣咆哮起來。
世上最無禮的師侄又直呼其名:“林熾,别磨蹭!”
林熾從芥子中摸出一根蒲公英似的仙器,見風便散,正好此時升靈峰主們拆山封打得罡風亂飛,仙器上散碎的“種子”立刻被卷得到處都是。
林熾在靈台裡對奚平道:我不曾見過南聖。
奚平:哎呀誰見過,見過的那兩位不在家!
林熾:這……這也太大逆不道了!
奚平:那你就看著他們禍國殃民!
林熾倒抽了口涼氣,下一刻,一個足有百丈高的南聖神像山一樣地從半空中落了下來,那“蒲公英”仙器四散的“種子”同時發出聲音:“趙隱走火入魔,道心不容於天地。”
四面八方的聲浪疊加在一起,在三十六峰中來回震盪,好像一萬座洪鐘同時響起,一時間宛如神諭天降,讓人魂飛魄散。
趙家幾位升靈峰主回過神來,聽清了“神諭”說了什麼,一時面如死灰:趙隱道心不容於天地,那麼繼承了他道心的弟子豈不都成了魔?
緊接著,一聲震耳欲聾的鐘聲迴盪起來,與方才剛響過的劫鐘如出一轍,足能以假亂真!
升靈品階的仙器自然能將升靈震得頭暈目眩,九人道心巨震。
唯獨從潛修寺趕回來的端睿大長公主,她清淨道修到離極致隻有一步之遙,不為外物所動,充耳不聞地一記無憾鞭掃了過去。
奚平:“唉,還是端睿師叔靠譜。”
你們這些廢物。
林熾簡直說不出話來。
飛瓊峰北坡終於在假劫鐘聲裡又雪崩了一次,好像師尊被逆徒驚掉的下巴。
就在這時,一陣風吹了過來。
那風並不比菱陽河初春的微風強多,可莫名地,在場所有修士心裡都跳了一下。
高來高去的升靈們一時竟都禦不穩劍,紛紛從半空中掉了下去。風吹過玄隱山,又往外蔓延開,所有銘文全黯了下去,所有法陣上的靈石驟然脫離開。
開明修士們手中參差不齊的锛鑿斧鋸形仙器變成了真正的锛鑿斧鋸,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趙家嫡係陡然失去修為,有人被一榔頭砸在頭上,竟當場給砸了個腦漿迸裂。
被砸的愣住了,到嚥氣都沒明白自己腦袋發生了什麼事。
砸人的也愣住了。
龐戩手中破障弓一下消散,紙人操控的“趙譽”僵在了那裡,成了一具傀儡。
那一瞬間,大宛全境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凡間,修士成了凡人,仙器成了破銅爛鐵,靈氣沒有了!
唯有返魂渦裡的望川根本不那一套,自顧自地保護著主人。
通訊仙器失靈,周楹驟然和白令斷了聯絡,他卻絲毫不慌,隻是變換了個坐姿——著什麼急,兩個蟬蛻一下山,神識便能鋪平大宛全境。那二位老人家現在都沒到東海,必定有需要他們去忙活的事。
趙家底蘊深厚,可哪個蟬蛻還不是從神魔大戰時期過來的,誰還不知道誰?
蟬蛻聖人不方便插手凡間的螻蟻爭鬥,但眼看螻蟻要咬斷樹根,他們難道還能不出手?
這時,東海返魂渦裡,原本十分寬敞的望川陡然縮小,輕煙幾乎貼在了周楹身上,那些煙不安地微微晃動著。
周楹心念一動,蟬蛻親臨。
林宗儀和章玨幾乎一前一後落在東海,他兩人是一起離開的玄隱山,此時卻是從南北兩個方向分别過來。
章玨道:“靈脈已截斷,完全恢複需十天,叫他們凡間事、凡間畢吧。”
林宗儀一點頭,指了指東海下。
兩個蟬蛻便不再去聊這場驚天動地的叛亂,迅速將無渡海底的封魔印檢視一番。
“無異狀,司禮確實走火入魔。”章玨歎了口氣,說道,“林師兄,你也感覺到了吧?”
林宗儀摘下口封:“有人為跡象,但我遍尋北方四州,追蹤不到幕後之人。”
幕後之人周楹此時恰好就在林宗儀腳下的漩渦裡,這亡命徒好像天生不知道什麼叫做賊心虛,從容地躺在望川裡,聽兩位蟬蛻長老商量怎麼抓他。
“南邊也一樣,”章玨道,“趙家人這次未免太不像話,幸而有開明司支援。”
林宗儀沉默了——這話他不能接,不然不管他是讚同還是反對,話出自他口,後面都是判決了,須得格外謹慎。
好一會兒,他問道:“周楹何在?”
司命大長老聞言,便掐指算起來。
星辰海之主的神識一動,望川的輕煙立刻緊張地滲進周楹的身體,他整個人都呈現出某種半透明的質地。傳說中的化外魔器無聲地對抗著玄隱山的窺視。
周楹就像藏在巨獸毛髮裡的螞蟻,聽見那沉重的、能瞬息間將他吹散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起,脊背下意識地繃緊,眼睛卻亮了。
此人彷彿賭徒爛酒鬼,越是死生一線的刺激,越是能讓他打起精神來。
他像期待揭骰盅一樣等著司命的決斷。
片刻後,他聽見章玨說道:“在靖州——從渝州回金平的路上。”
“那就好,”林宗儀道,“此子與無渡海因果匪淺,我總怕他不妥。”
“開明和陸吾野心確實不小,幸好此人隻是半仙,還算能控製。”
周楹“嘖”了一聲,半帶遺憾似的,他搖頭笑了起來。
靈氣消散,人間平靜了,驚天動地的修士之爭變成了各地駐軍抓捕叛黨。
青龍塔瑟瑟抖了幾天的辟邪鈴不動了。
留守心宿塔的奚悅總算鬆了口氣。
就在這時,他聽見了侯府小廝號鐘的聲音。
“悅少爺!悅少爺!”
奚悅被他叫得耳根一麻,不知為什麼,心裡有點不好的感覺。
號鐘不敢靠近青龍塔,隻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亂轉。
奚悅抬手打出一道手訣,靈氣調動不起來,這才想起自己一身法陣都變成了雕花,隻好走到窗前,伸手推開窗。
菱陽河上的金平城是周楹小腹上的半根軟肋,平時藏得很深,看不出來——主要表現在哪怕他想攪得天下大亂,也會下意識地保下金平這顆璀璨的珠。
這一回,除了皇宮內院裡一場悄無聲息的偷天換日,金平一切如常,外面有蟬蛻殞落,有暴徒掙命,螳螂和黃雀在角力,侯府的日子卻是按部就班。
可是,人力能撼動狂風與地脈,卻不能讓一朵悄然落下的花回到枝頭。
奚老夫人壽辰時,任性聽了一宿的戲,第二天就沒起來。
家人先是以為老太太乏了,叫了幾聲沒人應,進去一看,才發現人都燒迷糊了。老人家的病說來就來,家裡人連忙翻出這幾年莊王殿下寄回來的丹藥。
然而能讓人一夜回春的仙丹也同被禁用的法器靈氣一樣,失了靈。
凡人,終歸有凡人的命。
作者有話要說:對不起更晚了,作者在修羅場一樣忙亂的週三跪下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