餓殍似的勞工抬頭見日,便說是“鍍月金吃人”。
一個沒來由的念頭冒了出來,徐汝成忽然想:上一切事好像都是靈山說了算的。
靈山讓仙凡别,劃定了國界。能滌『蕩』間一切“邪魔”的鎮山神器是靈山孕育出的,月滿神仙蟬蛻聖人是靈山認可的,連一地是貧瘠是肥沃都是靈山探出的地脈決定的。
就在這時,車停了。
徐汝成一激靈,下識地捏住藏了轉生木的耳墜,便引他上三嶽山的項家老嬤公事公辦地說道:“殿下得知小姐背井離鄉,特準備了些伶俐的下人供小姐使喚,都調/教好了,請小姐自己挑個閤眼緣的帶上。”
說著,人替他拉開車門,徐汝成一抬頭,見八個環肥燕瘦的漂亮大姑娘站成了一排,齊刷刷地衝他行了個禮。
祖宗八輩沒洗清過泥的勞工哪見過這陣仗,徐汝成嚇得屁滾『尿』流地縮回目光,然而一低頭瞥見自己上了蔻丹的指甲,他才想起來:哦,跟她一樣了。
項家派來的老嬤板著臉,五官乎要耷拉到腳背上,又念悼詞似的說道:“在仙山一切從簡,請小姐見諒。依製,皇孫應配下仆六人,正妃可使下仆五人,殿下質樸節儉,六人名額至今差一人沒用滿。”
以呢?
徐汝成雲裡霧裡地等著她下文,老嬤卻往下說了,眼觀鼻鼻觀口地站起樁來。
這時,候選的八個子中,最左邊一位飛快抬眼投來一瞥。
那子生了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,目光瀲灩,一眼差把徐汝成臉看熱了。他正待迴避,就轉生木裡響起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道:“别愣著,她是讓你識相,要越過你‘丈夫’的思。”
徐汝成一口熱氣噎住:“你……您是那個‘表少爺’前輩?”
“唔,”對方簡短地應了一聲,“項家送仙門的凡人下仆製可循,『摸』到門路就能混來,托你的福,否則等下一次下仆遴選得十年後。”
徐汝成:“……”
光能找來築基高手,能找來這麼能屈能伸的築基高手!莊王殿下確實神通廣大!
過話說回來,難怪三嶽山養了一幫八年開了靈竅的廢物,這幫項家人占著靈山,過著凡俗日子,拿仙山當他家宅院了,修個什麼鳥道?
徐汝成便問道:“前輩,怎麼選?”
“隨,反正别選。”“表少爺”說道,“挑個你覺得姿容差一些的就行。”
徐汝成莫名其妙,心說:選你,怎麼把你帶去?
然而許是嫌他耽擱時間長了,那項家老嬤陰陽怪氣地催道:“這都是慶王府家生的下人,來路乾淨,身上也咱家的印,斷然會被那些細作小賊混入。小姐可是想讓她報一下生辰八字,看犯犯克?”
細作小賊徐汝成心道:一會兒先把你剋死。
他來及交流,隻好依前輩指照做,艱難地從八個大美人裡挑了個相對沒那麼奪目的,沒選那位前輩。
項家老嬤眼皮一耷拉,似乎是笑了一下,一揮手叫大美人撤了。
後面的路就是在地上跑了,馬車陡然飛了起來,穿過雲山霧繞的層巒,徐汝成一時被烈風颳得睜開眼。約莫半炷香光景,他便遠遠見三座主峰並肩而立,這會兒分明沒黑,東座上卻懸著一輪碩大的銀月。
徐汝成瞳孔微縮,認出了那秋殺照成了一堆碎末的大殺器。
銀月輪上似乎也月影……像一張盯著他看的笑臉。
徐汝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待他看仔細,飛馬便劃破長風,紮了西座。
西座遠看隻是一座普通的山峰,真到了其中,那可太震撼了:從山腳到山頂是由無數大大小小的秘境疊加的,山上空間擴展了何止千萬倍,徐汝成從中間穿過,乎能“見”無數靈石碎成渣的嘎吱聲。
十米之內就能路過七八個秘境,它隻向路過者『露』出一隅,像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畫,高高低低地掛在半空。要想走其中某個秘境,必須要匹配特殊銘文,絕會隨便『迷』路到别人地盤上。
徐汝成看得眼花繚『亂』,這西座的秘境群像清修地,像一個又一個縮小版的東衡城,各各的光怪陸離。
皇孫府邸位於西座山腳,餘家灣在徐汝成眼裡已經富貴得難以想象,然而背靠餘家灣的皇孫卻隻撐得起一座偏小的秘境,十分起眼。
主人是個凡人,這秘境裡便到處都是降格仙器:飄在半空的小車,讓凡人也能體會“禦劍”;巨大的鼓風製冰機器,主人可以隨時“呼風喚雨”;各處鑲滿了燈,能辨識主人聲音,隨主人命令變『色』……因為都是“降格”,它一方面燒靈石,一方面也噴出大量蒸汽,整個皇孫府雲山霧繞的。
雖然很草率,但畢竟沒成婚,徐汝成被欲蓋彌彰地安排在了一處獨立的别院裡,與秘境中其他地方隔著一條河。河底刻滿法陣,也得用銘文鑰匙才能穿過,以徐汝成的修為,法陣他是看懂,就覺得自己好像成了隻被人鎖起來的籠中鳥。
籠……院一看,他的東西已經給安置好了,個侍下仆已經先他一步到了,迎候在門口。
徐汝成一眼掃過去,鬱氣就直衝腦門——那根本是他選的人,此時在門口站著的正好是另外個落選的,難怪那前輩說要選他。那假惺惺地讓他選個屁,耍人玩嗎?
他盯住了那項家的老嬤:“你這是什麼思?”
老嬤一手捏著銘文鑰匙,人像是已經浮在了水上,敷衍地做驚詫狀:“什麼?小姐可是對她人什麼滿?這是小姐自己挑出了個要的,留下的人嗎?”
說話間,老嬤的身影已經在水上模糊起來,隻留下了一句似笑非笑的話:“老婢剛讚歎大小姐眼光好,倒比貴府其他人高明很多呢。”
徐汝成要分辯,老嬤趕車的都見了,河中法陣蒸起一層薄霧,簾子似的他困在小院中,周圍一片寂靜,隻各種降格仙器上傳來齒輪的轉動與蒸汽的歎息——徐汝成發現,身在此間,他連神識都探出去。
豈此理,這簡直是軟禁!
“小姐,請……”
個侍下仆中的一個上前來想扶他下車,柔軟細滑的手一搭上來,徐汝成就本能地甩開她:“别碰!”
下仆是貨真價實的凡人,那小姑娘禁住他甩,“啊呀”一聲打了個趔趄,眼圈立刻紅了,卻敢作聲,隻低頭順目地一屈膝,委屈地退到一邊。
徐汝成大的火也給卡在了嗓子眼裡,知措地動了動嘴唇,差追過去道歉。就那位築基前輩假扮的侍開口道:“婢子都是下賤人,自知難入小姐的眼,隻是靈相上已經打了黵面,生死由自己。然但凡能自行了斷的本事,也會在此妨礙小姐視。”
說到最後,居然強忍更咽的顫音。
徐汝成目瞪口呆,知道那位前輩究竟是怎麼憋著哭腔說出這種詞的,一時間由得懷疑自己記錯人了。
就轉生木裡又傳來男人冷靜的聲音:“人暗中盯著你呢,警醒,别直眉楞眼地傻瞪著。”
徐汝成整個人都淩『亂』了:“你……你叫什麼?”
就見這彷彿戲精轉的神秘築基邁著『逼』真的小碎步上前,試探著扶住他:“入內門跟新主,要等主人賜名的。小姐驅車勞頓,是先安頓下來吧,要因為婢子氣著自己。”
徐汝成敢瞎賜,戰戰兢兢地通過轉生木問:“前輩,怎麼稱呼?”
那邊沉默片刻:“你可以叫……‘離’。”
這位震撼了徐汝成的“表少爺”,正是陸吾的真表少爺——用假聲糊弄徐汝成的奚平。
就以徐汝成那半仙的修為,根本可能在三嶽內門裡隨便畫法陣讓他搭著紙人過去。說項問清已經親自教育過他了,修士最好身心一體,紙人最多欺負欺負低階修士,遇到高手,神識根本跑了,死也得受重創,變成個五年前那樣知道自己姓什麼的樹精。
於是奚平設法用了真身。
他要臨時離開陶縣,需要解決個問題:首先是破法走了,奚平試過,太歲琴過了禁靈線,這味著就算他能出去,也能隨身帶自己的本命法器。過幸好好心的“黑鍋道大能”餘嘗留下了去偽存真書,他能帶一把複製的琴防身。
其次是,雖然理論上大能神識能跨國境,但本應被封在無渡海底的人大喇喇地出去溜達,玄隱山那邊會會察覺什麼……這好說,奚平也敢冒險。他在乎像餘嘗一樣逃亡,但能在陶縣暴『露』,那會把三哥牽扯去。
於是為保險起見,他找林熾定做了一件東西——那個被林熾煉出來之後又毀掉,長得很像曬黑了的望川的仙器。
那東西的靈感取自望川,能讓人像水一樣融入别人的命運裡。長相靈相、言行舉止都可以無限貼合另一個人,林熾簡單粗暴地給它起名叫“仿品”,並且堅持認為這是害人的東西,絕鬆口答應,被奚平沒完沒了地糾纏了三。
“那行吧,”最後,奚平在林大師快崩潰的時候誅心道,“既然這樣,也沒辦法了,就讓惠湘君的化外爐繼續在三嶽山埋著唄。三嶽得到人,扣著她的本命法器也虧,沒準能跟他那項什麼玩的死鬼劍修結個陰親。”
林熾難得疾言厲『色』起來:“你讓怎麼支軍交待?”
奚平道:“嗐,倒也必,修複了照庭,林師叔您什麼都用交待了,逢年過節給他多燒紙就行。”
林熾:“……”
支軍百年收徒,就為了領個最是東西的回來,難道這就是“千萬人吾往矣”的英雄情懷?林大師是英雄,實在鬥過這廝,萬般無奈之下,他違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則,給開明司莊王殿下告了一狀。
可惜莊王殿下對付這混魔王的撒手鐧已經失效了——奚平以前怕氣壞了他,搗多大蛋都留著餘地,現在怕了,半仙沒那麼容易壞。
周楹打壞了兩塊家法板子,捏碎了自己從無渡海裡拿出來的轉生木。到底沒架住那小子在白令的吃裡扒外協助下,每藉著紙人在他眼皮底下晃。
於是一個月以後,奚平願以償地得到了那件“仿品”。
他留了一縷神識在萬來客棧院裡那棵足百年的轉生木裡,太歲琴一併封存去——這樣他即使遠在千裡之外,也能隨時打開破法中的秘境,耽誤陸吾通訊走私火器。
然後跟陶二『奶』『奶』交待一聲,自由地遠行去了。
奚平先是在陶縣境內混了北上押運賑災糧的駐軍中,略施小手段,一個士兵替換下來,邁出禁靈線的刹那,他便用“仿品”變成了那士兵。
一套上“仿品”,奚平就明白了林熾為何肯做這東西,那透明人似的小兵生平喜悲瞬間全在眼前:幼年喪父,額角傷疤是童年被賭棍爛酒鬼兄長用石頭砸的。在羸弱的、無能為力的母親注視下,他揣著滿腔想要出人頭地的抱負逃家參軍,然而軍中並沒讓他出人頭地,等著他的是同僚無儘的羞辱與欺淩……畸形的右腳腳趾被軍靴磨爛的疼痛都那麼真實。
“變成”小兵本人的刹那,那靜默爆裂的憤怒險些奚平著了,他一口咬住舌尖,險伶伶地穩住靈台,嚇出一身冷汗。
難怪這東西能逃過蟬蛻的眼——他簡直繼承了另一個人的一切。
這東西是能把人『逼』瘋的。
幸虧他當樹精的時候神識身由己,被攪過無數人的身體裡,在别人的命運裡流血,他是熟練工。
而且他可以趁晚上睡覺,把神識抽迴轉生木裡休息。
一路更換身份,那些凡人的命途舟,把他從陶縣渡到了東衡,藉著慶王府往趙檎丹身邊塞人的機會,他洗去了一個候選下仆的靈相黵面——那姑娘心上人,被黵面『逼』著去做那名義上的“侍”,實際上的“通房”,簡直求生得求死能,也算救人一命——驚無險地混入了三嶽仙山。
按理說是衣無縫……林大師愧是金手,雖然自謙是“仿品”,但奚平感覺那東西拿到大宛境內沒準都好使,别說西楚了。
可是奚平憑著姑孃的本能利索地掃灑庭院時,後脊卻一直是冰涼的。
打從他跟徐汝成說第一句話,那毒蛇似的視線就附骨之疽似的粘在了他身上。
三嶽東座上,蓮花池中沒花芯的白蓮向日葵似的從水中探出頭,集體轉向西邊,牽拉著血紅的莖糾纏蠕動,像一條條貪婪饑餓的舌頭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