實際上,正改始終是各路豪傑謹慎繞行的雷區,不單失敗率高,更主要是分寸難以把握,稍稍過界就是紅線,上世紀到現在不知多少好漢栽在這方面。
然而它又是不能迴避的坎兒,俗話說兩條腿走路,任你經濟體製改革做得再好,到最後總要面對正經不相匹配的結構性矛盾。“暫時放一放”不是永久擱置,隻是避免糾纏過多精力,騰出手來先抓經濟而已。
光靠理論探索不行,必須在實際上邊乾邊總結,邊總結邊提高。比如白鈺很想知道劉海如何解決鄉鎮主要領導“兩推一選”過程中的賄選問題;
大部製看似截長取短、從根本上化解正出多門、程式重疊、手續繁瑣問題,會不會產生權力更加集中,強權部門更容易滋生腐敗的新問題?
黨正職務一肩挑、黨正部門合署辦公,是否與京都要求“黨正分開”相牴觸?又怎麼解釋這個矛盾?
換尋常領導倘若止步於正廳哪怕副省,都沒必要考慮這些。白鈺意在高遠,自然未雨綢繆提前做好戰略部署,寧可日後用不上。
“官方途徑估計很難明辨是非,誰解釋誰麻煩,黃滄海大概率不會碰這種棘手事,個人覺得迂迴一下對各方都好……”
龍忠峻隻說了一半。
白鈺欣慰道:“龍主任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,嗯,怎麼迂迴?”
“勸祝峰撤回舉報,他不一味糾纏死纏爛打,市紀委就沒後顧之憂。”
“祝峰持之以恒告了兩年多,怎會輕易放手?”
龍忠峻胸有成竹道:“一方面曉以之理,明確告訴他盧人南那座靠山不在了,新市委書記、市長打算還劉海清白,大勢所趨;另一方面動之以利,他鬨來鬨去不就不服氣待遇問題嗎?勸說劉畢然拉下臉返聘祝峰為副總,再不濟補發兩年多來的工資獎金權當補償,給高點都無妨花錢消災嘛。有錢拿還鬨什麼?”
白鈺露出微笑,滿意地說:“龍主任想得很細,我再補充兩點。讓劉玥玥到省城權威醫院做親子鑒定,證明她確為劉畢然的親生女兒,如果兩次婚慶錄像裡能挖到她在婚禮現場叫劉畢然‘爸爸’更好,這樣贈送别墅就不是問題。至於國有資產流失,祝峰不單要主動撤掉舉報還要寫情況說明,然後縣國資委證明‘情況屬實’,基本可以從程式方面掃除障礙。”
龍忠峻略一遲疑:“祝峰、劉畢然那兩位我都可以私下出面,千萍縣國資委……”
“那個交給崔月琴,我不信她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。”
白鈺輕描淡寫道。
與猜想的一樣,巡視考覈組離開前一天晚上,黃滄海將白鈺請到辦公室和顏悅色道:
“田部長已經確定明天上午跟班子成員交換情況,我想,第一天攔路上訪的事兒肯定要做說明,有頭有尾嘛。劉海案……白市長怎麼看?”
白鈺道:“聽說舉報人祝峰已跟劉海家人達成諒解,劉玥玥也出具親子鑒定證明與劉畢然是父女關係,我想市委應該儘最大善意保護乾部……劉海同誌可是西南10大改革探索先進人物,多次受到駱嘉斯書記、嶽峙省長褒獎的。”
黃滄海慢騰騰道:“榮譽隻能代表過去,經濟問題始終是汙點啊,上午羅書記送來千萍縣國資委關於改製不存在國有資產流失的證明,早乾什麼去了?案子本身進程就證明當時相關市領導態度很奇怪!”
領導就是領導,雖然沒象白鈺這樣盤根究底一路子追查下去,卻能一眼看透其中的貓膩。
能在省委中樞機關曆練多年獲數位省委書記青睞,水平不是蓋的。
白鈺笑道:“是啊乍接觸案情我也想不通,不過時隔兩年省領導、市領導都換了,秘密將被湮沒,隻須舉報者偃旗息鼓也無妨——當初若下決心處理,市紀委根本頂不住。”
黃滄海也笑,指指對方道:“白市長反過來理解此案角度倒很新穎,也對,拖到換屆正是和平解決的時機。我掂量過,别墅拎不上檯面,一家瀕臨倒閉、淨資產為負數的建築公司硬說國有資產流失,把縣委書記拉下馬,到頭來賬到算到咱倆頭上,不能背鍋,不能背鍋。”
“堅決不背,”白鈺愉快地與他達成一致,然後又問,“出來後怎麼安置?好歹也是前縣委書記啊。”
“要緩緩,”黃滄海深思熟慮地說,“此案常委會不過問了,由市紀委直接辦理相關手續,沒說違規違紀問題但也沒說清白無暇,人家舉報的兩樁事起碼劉海做得都有瑕疵,對吧?先回去休養段時間,以後想出來工作再討論,白市長覺得呢?”
與白鈺的想法略有不同,但市委書記話已出口不便反駁,遂點點頭道:“對,低調點好,之前他就吃虧在過於張揚。”
從“點”上出來那天,事先沒人知道,有輛車先把劉海送到郊區一家快捷酒店裡,龍忠峻現身與他握手。
“辛苦了,”龍忠峻笑容如沐春風,“聽說在裡面血壓血脂都正常了,也是好事呀。”
劉海不勝唏噓,良久道:“多謝龍主任……也承蒙市紀委關照,起碼‘點’裡的日子遠比傳說中好些。過了風頭,我想當面感謝白市長,以及很多幫助過我的好人。”
龍忠峻道:“前提是你就是好人,不然哪個敢幫?休養段時間吧,後面有什麼想法隨時跟我交流。”
“沒想法沒想法,不敢有想法,”劉海苦笑道,“我就是想法太多出的事,如果還呆在企業不知多快活。”
“那樣的話,豈不辜負那些為你奔走的熱心人?”龍忠峻問道,然後拍拍他的肩,“不著急,回去多想想,白市長說你天生閒不住——你的性格註定不會安心在企業享福,也註定不會被挫折擊倒。等你的訊息。”
“白市長……”
劉海喃喃道,緊接著那輛車又把他送回位於市區的居民小區家中。兩年了,妻子為躲開鄰居指指點點,索性帶孩子住回孃家。
家裡滿地灰塵,熱水瓶空的,冰箱空的,陽台上花草都已經枯死。劉海邁著沉重的步伐一個個房間走了一遍,陡地蹲在客廳,雙手捂臉發出嗚咽聲,眼淚從指縫間滲出來滴到地板上,一滴,兩滴,三滴……
逐漸彙流成河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