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查清楚原因,”白鈺道,“從公交公司描述看,王師傅健康狀況良好,無不良嗜好,有著將近二十年的駕齡,怎麼會在橋面上蛇行行駛並主動撞向卡車?”
路冠佐指了指火堆邊的6個人,道:“據初步瞭解當時王師傅與某位乘客發生口角,可惜六位倖存者都在靠後位置,說不清楚原因,也不知道事發前到底出現什麼情況。”
這時兩人手機同時響起,畢遵市領導們打電話瞭解並表示關切。當得知目前死亡人數為9人,不能說鬆了口氣,但顯然並沒有細問下落不明的2位,估計猜到關苓方面能拖則拖、儘量在公開報道事故新聞前將死亡人數固定在9人的念頭。
通完電話,白鈺圍著公交車仔仔細細打量了兩圈:車身右側玻璃被砸了個洞,自行逃離的應該從這兒遊出去;公交車墜江瞬間車頭撞到江心暗礁,前面好幾位乘客便死於第一輪撞擊;捱到搜救人員將公交車打撈上岸的2人,則全程緊緊貼在車廂尾部角落上方,這樣既躲過中途十多次磕碰,又能在沉浮間呼吸到空氣。
警方已拆下車裡安裝的黑匣子,現場解碼視頻錄像以還原事故前的場景——
現場解碼是應李峰的要求。
這樁特大事故涉及兩位縣領導主管領域,如果事故原因是疲勞駕駛、車速過快、公交車老化、限速不合理等,那麼屬於李峰的責任;除此之外,則都可以推給郭佳凡,因為應急管理包括“依法組織指導生產安全事故調查處理,監督事故查處和責任追究落實情況”。
李峰很擔心郭佳凡會做手腳而把責任栽到自己頭上,他也晚來了七八分鐘,然後得知“2人下落不明”,隱隱明白為何路郭兩人反應如此之快。
緊接著在蹇姚宇等人陪同下,白鈺與倖存者們一一握手,又到避風的草垛後面與路冠佐、王作寧等商量宣傳通稿。此時就是與網絡傳聞搶時間、比速度,官方通稿出來得越早,謠言就越少。
然後討論善後工作,包括如何安置、穩定遇難死者親屬;建立透明完善的案情通報機製;緊急排查全縣公交車及司機;全面檢查貨車超載、超高和疲勞駕駛;緊急搶救、加固全縣險橋危橋等等。
一係統事商量完夜幕已經悄然降臨,彭博等人提議先回縣城,白鈺執意不肯,說等2名失蹤人員有了訊息再說。
***書計不走,***及常委、縣領導們都不好走,雖是春季,入夜後曠野的山風仍有幾分寒意,便各自找了避風處喝茶吃東西。
從縣城和鄉鎮趕來的遇難者家屬越來越多,但為防止變故傍晚時分便將屍體直接送到火葬場儲存,警察則緊緊守住警戒線不準他們靠近公交車。
暮色中傳來親屬們哀哀的哭泣聲,聲聲直刺白鈺心底。
信步沿著江邊走了十多分鐘,尋了個礁石坐下,身邊江水洶湧奔騰,伴隨著冷咧的山風,此時鐵清橋已不可見,篝火那邊依稀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。
凝望江面,白鈺陷入無儘的沉思。
“白書計——”
身後傳來清脆悅耳的聲音,不用回頭就聽出是尹冬梅,白鈺應了一聲,問道:
“有事?”
“您好像有心事?這起交通事故讓您情緒很糟糕?”她試探道。
“九條活生生的人命轉眼沒了,心情好得起來嗎?”
尹冬梅謹慎地四下張望,然後上前輕聲道:“我覺得您在為另一件事生氣——不多不少正好死了九個人,兩人下落不明,完美躲過重大事故標準!”
“外面都這麼說?”白鈺問道。
“可不是嗎,群眾的眼睛向來雪亮的。”
白鈺輕輕歎息,道:“你說我生氣,恐怕有一點,但主要是在思考我們的乾部考覈測評體繫到底出了什麼問題,逼得地方乾部們鋌而走險地弄虛作假、掩蓋真相。10條人命肯定要撤主管領導的職,9條人命就能糊弄過去,換哪個都會費心思琢磨——我不針對誰,也沒說發生了什麼。當然了人命關天,榆達化工廠爆炸撤掉那麼多乾部,責任分明罪有應得;可公交車撞上貨車這種事,誰能掌控車裡有多少乘客,蛇行駕駛時對面來什麼車,會不會撞斷橋欄杆,下面是水還是礁石?”
尹冬梅也歎息:“站在被問責者角度確實委屈,我們考覈基層乾部也硬著頭皮唯數字唯指標呀,不然怎麼辦呢?再說高考,一分之差天堂或地獄,985或211,本一或本二,除了敬畏並遵從規則,還有什麼選擇?”
“問題在於有人采取不法手段繞開規則,這樣造成有章不循有法不依且上行下效愈發變本加厲!”
白鈺指著篝火方向道,“一場事故死多少人都能做文章,其它事務、部署的工作、招商引資任務等等可想而知!而且我在想,失蹤的兩名乘客會不會永遠消失,萬一那樣對得起兩個家庭嗎?”
尹冬梅不安地說:“不會不會,我覺得要花大價錢封口才對。”
“誰封得了活人的嘴?消失於人世的死人最安全。”
“那……那也太過分了……”
白鈺轉而問她:“遇到什麼情況?”
“對了,王部長打電話說以宣傳部和民政局聯合倡導‘向寧駿同學學習’活動……”
“哪個寧駿?”
“跳江救人淹死的8歲男孩,”尹冬梅道,“王部長還說常委會初步同意為寧駿申報國家級‘見義勇為’榮譽稱號,也需要民政部門配合相關手續。我覺得是樁大事,口說無憑,還是找您確認一下。”
白鈺扭頭看著尹冬梅,深沉地說:
“確認得好,你果然心細如髮!這件事是郭佳凡作出承諾並得到路冠佐認可,下午碰頭時在王作寧面前提了一下,可我沒表態……冬梅***,我的意見是暫時擱置,等大家冷靜下來再討論。”
這麼說實際上就等於反對了。
尹冬梅暗自慶幸多此一問,遂道:“理由呢?”
白鈺道:“理由很簡單,我不讚成未成年兒童冒失地、未經監護人同意情況下作出不符自身能力的,直白地說就是輕易將自己置於險境的所謂見義勇為行為!宣傳此類不合時宜的魯莽舉動,會誤導更多未成年人在面臨危難時忘了避險或自救,而白白失去寶貴的生命!可以采取其它方式補償,但並非嘉獎、鼓勵,正府不能鼓勵!”
“我也這樣想的,白書計!”尹冬梅靜靜地說。-